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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西藏文革:我阿妈的回忆

—“那时候是秋天,风一吹,破碎的经书就和树叶一起漫天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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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爸爸是一个很好强的人,他不肯接受这种安排,说既然要让我离开军区去武装部,我就回我康区老家的武装部,但军装我是不会脱的。他对军队有很深厚的感情。他十三岁当兵,一直到去世对共产党、对军队都很忠心。但是,你一再地问他为什么在文革当中要拍那些照片?为什么一直悄悄地保留那些砸寺庙、斗“牛鬼蛇神”的照片?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我也真的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一辈子都不想脱军装,所以他就给军区写了一份报告,表达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左图:军管会成立,造反派组织向军管会送喜报,军队在西藏文革中充任重要角色。(泽仁多吉拍摄);左图:我父亲(左一)及其他“大联指”支持者调离前,与军区联络部同事在办公楼前的合影。(翻拍自我父亲影集)

9、

后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中央文革突然又支持“造总”了,军管会里凡是“大联指”的人全部都被撤回去了,换上了“造总”的人。当时“造总”在军区的支持者是曾雍雅(注:时任西藏军区司令员兼西藏革委会主任)。“大联指”最初得势的时候,有一次军管会在迎宾馆批斗曾雍雅,有个姓杨的人很两面派,他是藏族,跟你爸爸一样参加十八军进藏的。他也是属于“大联指”阵营里的,在大会上狠劲地批斗曾雍雅,可大会一结束马上端着牛奶去看曾雍雅,所以后来被提成了副司令员。你爸爸就不是这种人,斗曾雍雅的时候他是把曾带上台的其中一个人,这也让他后来吃了亏,曾一上台像你爸爸这种“大联指”的骨干都挨整了。

张国华(中间第一位军人)率领的中共军队十八军进入康区,我父亲随后参军。(翻拍自《西藏自治区画集》)

他们先是被弄到北京去学习,然后就不让在军区呆下去了。去北京学习是1969年,凡军区副团职以上的“大联指”骨干——那些“金杆”、“铁杆”都被弄去北京办学习班,天天读报发言,要他们转变思想。很多人都痛哭流涕地说我们错了,要重新站队,你爸爸和还有一些人根本不表态,每天睡觉,八个月后回到拉萨又白又胖。最有意思的是他们从拉萨去北京的那天早晨,因为部队和地方是有联系的,所以他们走的消息“大联指”的群众都知道了,结果从军区门口到拉萨大桥全是来送行的人,敲锣打鼓的,敬青稞酒的,献哈达的,还有哭的,就好像他们是被抓进监狱一样。我背着你妹妹,阿佳益西背着你也去送行,我本来没有哭,可阿佳益西说我,别人都在哭,你还不哭,哦啧。于是我也哭了。你爸爸当然心情很沉重,联络部的一个干事洛布拉还抱着他大哭。当时那个场面很悲壮。

这是我父亲的故乡康区德格,这大片藏式建筑本是德格王的宫殿,在纳入西康省后设作德格县国立小学,我父亲曾就读于此。(翻拍自孙明经摄影的《定格西康》)

学习班结束以后,像杨四喜那种转变快的人仍然留在军区了,但像你爸爸这种顽固分子不是勒令转业就是要被下放到那曲地区那些县里的武装部。你爸爸哪里受过这种气。他原来一直很红的,十三岁参加十八军,二十多岁就当了军区联络部边防科的副科长,是一个副团职干部,1956年还作为唯一一个藏族军人代表被送去北京参加国庆观礼,1962年“中印反击战”中立过功,拍的照片还送去民族文化宫参加了展览,我当时在中央政法干校还去看过,照片洗得很大。其实像任荣、阴法唐、陈明义(注:皆为西藏军区最高负责人,都是“大联指”观点的支持者)都了解他,看重他,可那时候他们不是靠边站,就是不起作用了,因为正是曾雍雅掌权的时候,他们也就保不了你父亲了。在找他谈话时说让他准备下基层,去那曲地区里县上的武装部工作。

你爸爸是一个很好强的人,他不肯接受这种安排,说既然要让我离开军区去武装部,我就回我康区老家的武装部,但军装我是不会脱的。他对军队有很深厚的感情。他十三岁当兵,一直到去世对共产党、对军队都很忠心。但是,你一再地问他为什么在文革当中要拍那些照片?为什么一直悄悄地保留那些砸寺庙、斗“牛鬼蛇神”的照片?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目的?我也真的说不清楚,我只知道他一辈子都不想脱军装,所以他就给军区写了一份报告,表达了自己的这个想法。陈明义就说好嘛,他是背着背包跟我们一起进藏的小鬼,他现在要回家乡就让他走吧。就这样,军区就批准他回康区甘孜州了,不过你爸爸也不愿意回德格,他选了离德格不远的道孚,我们一住就是十年。

我父亲收藏的这本画报里有他参加1956年赴北京的“解放军国庆观礼代表团”图片。(翻拍自《解放军画报》1956年11月号)

当时军区处理的一百多人都是“大联指”的人,虽然过了一段时间,“大联指”又重新占了上风,不少人又返回了拉萨,而且一直到今天,西藏绝大多数藏族当官的都是“大联指”,但你爸爸没能很快回拉萨,他这个人就是固执,你知道他最爱说一句话,好马不吃回头草。实际上你爸爸的调动完全是文革当中的一个报复,不然的话,他会一直留在西藏军区的。所以你爸爸后来对我说过,我是文化大革命的牺牲品。

那时候公检法也都瘫痪了,所有的公安干部都要接受“斗批改”的学习,然后抓一批“黑公安”出来,说是叫什么“五一六分子”(注:原本是以中共《五•一六》通知命名的一个北京红卫兵群众组织,出现不久即被定性为“搞阴谋的反革命集团”,继而在全中国开展清查运动,“受到清查的人以千万计,整死人以十万计”,西藏也抓了不少“五一六”分子。从波及的范围看,“五一六”被认为是文化大革命中最大的冤案之一,而在西藏还包括许多招致定罪为“叛乱”或“叛国”的“民族主义分子”的藏人),大部分人是去松宗步校学习,必须挨个过关,从头头到下属,一个也不放过。有些人因为过不了关想不通就自杀了。我前面说过,松宗步校在林芝地区的扎木,是解放军的一个步兵学校。当时有个规定,凡是小孩两岁以下的母亲可以不去扎木,在拉萨的留宿组进行“斗批改”。我正好属于这种情况,就留在拉萨了。通过“斗批改”,我知道像我这种成分不好的人,不是会被清除就是会被下放到县里,我也心里很不安,所以你爸爸一说要离开我也就同意了。

这张图片上,右五军人是我父亲。(翻拍自《解放军画报》1956年11月号)

1970年,我们全家离开拉萨到康区,这是在康定照相馆的留影。

就这样,你爸爸带着我们全家去了四川康区,当时我已经怀上了你弟弟。我没想到这一走就走了整整二十年,一直到1990年我们才重又回到拉萨,这是因为我太想念拉萨了,我毕竟老家在卫藏,从小又在拉萨生活,所以你爸爸就说我还是把你送回拉萨吧。可是,才第二年的年底,你爸爸就永远离开了我们。这次他一个人走了,头也不回的,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我们只有在来世才能重逢了。

(2001/9/24-25记录于拉萨家里)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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