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存照 > 正文

黄子懿:被迫停滞的春耕:“禁令”下贷款种地的农民们

作者: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与开鲁县事件一样,科左中旗的花生禁令,也是一起有关粮食安全、生态保护与现实利益的冲突矛盾。在政府部门发布的“花生禁令”中,禁止种植的理由是:花生、西瓜等经济作物易造成水土流失、风蚀沙化,不利于确保森林资源和生态环境安全。禁令的范围不仅包含我国历来对用途有严格管制的耕地,还包括林地——这是柴达木嘎查村民们用几十年时间花费劳力改造而成的。在改造过程中,村民们形成的对林地的理解和使用方式,被“花生禁令”几乎完全否认。这让村民们感到愤怒,也感觉不安。

花生禁令

4月底,内蒙古通辽市科左中旗的希伯花镇,天气已经暖起来,正是一年中春播的好时候。种植户张立奎却在自己的田地边无所事事。

准确地说,这片地是张立奎租的。他来自吉林松原,老家扶余市有几十年花生种植史,但土地有限。“一户就几十亩地,想包也不连片。”而内蒙古科左中旗土地面积广,沙土地适合种花生,承包价格也更便宜,“耕地单价700~800元/亩,林地500~600元/亩,吉林老家的单价都在1000元/亩以上。”

租约早就签好了,张立奎也早早就为春耕做了准备。他找亲戚朋友借了十几万,又抵押了家乡的土地。从吉林的农商行贷款20多万元。2024年2月,承包款分批次付完,设备、种子、化肥也定了,他和妻子在过年后启程赶往通辽,却迟迟未能下地。

5月初正是内蒙古春耕的忙碌时节,农民们忙着在地里给新种的幼林浇水

就在2月底,科左中旗发布了一项政策:2024年全旗范围内禁止种植花生、西瓜等经济作物,涉及各类经营主体流转的耕地,也包含了张立奎一家租赁的林地。消息一出,张立奎妻子气得生了病,天天要去诊所打吊瓶。张立奎还挺着,一方面他认为这是“大老爷们儿”的本分,另一方面,他还寄希望于租土地给他的当地农户与政府的谈判。按照自然规律,花生的播种最迟在“五一”假期后就得开始,持续到5月20日左右。但截止到5月初,命令仍没松绑。

自今年2月以来,科左中旗希伯花镇柴达木嘎查(村)的原村支书李七英也在为这个事情烦恼。4月底,他开车带着本刊记者在连片的农地边转了一趟。随处可见农地边的杨树上贴着禁止种植的告示,醒目的红色粗体字昭告着通知的严肃性。一路上响起几次电话,都是村民们在向他问询。花生不让种植后,外包土地的村民们都陷入一种纠纷——吉林租赁户喊着退钱。“咱这边地广人稀,土地流转承包本来就是一个大趋势。我们村大概1/3的农民都把土地流转出去了。”李七英说,而花生是近几年最普遍也最有价值的经济作物。按照当地人的说法,科尔沁这边的土壤偏沙化,如果种传统作物玉米,亩产不到1200斤。按去年玉米收购约1.1元/斤算,只能卖1300多元,“落兜里就800多块钱”。但如果是种花生,亩产700斤左右,按收购单价超过3元/斤算,利润能有1500元/亩。

李七英一边开车一边给我算账:如果不让种花生,耕地承包的单价要下滑300元/亩左右,林地更几乎没人会承包了,农民们每年要少600~700元/亩的收益。尤其今年的“花生禁令”下来得比较晚,很多村民租赁土地的合约早在过年前就已经签订了。“现在很多吉林客商追着村民要钱,但各家有各家的开销,钱早花掉了,哪有钱退?”

广袤的土地是内蒙古独特的资源,也是张立奎等外地承包户离乡背井,拉着大型耕种设备,住进集装箱板房,在这里劳作的原因。农民们期望土地能产生财富,养活自己和家人。但作为土地更高层级的拥有者,政府对土地应该如何使用有着不同于个体家庭的逻辑。

2024年4月底的春耕时节,与科左中旗相邻的开鲁县被曝出村镇干部阻碍承包农户下田耕种、增加承包费的新闻。事件经媒体报道和官方通报后逐渐明晰: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当地为了治理荒漠改善生态,在政府主导下鼓励农户“包荒开荒”,一些在国土部门地类档案中是林地、草地等性质的土地被农民们承包后一步步开垦为了耕地,后者在国土调查中被认定性质变更,因而有了政府要求增加承包费的说法。

与开鲁县事件一样,科左中旗的花生禁令,也是一起有关粮食安全、生态保护与现实利益的冲突矛盾。在政府部门发布的“花生禁令”中,禁止种植的理由是:花生、西瓜等经济作物易造成水土流失、风蚀沙化,不利于确保森林资源和生态环境安全。禁令的范围不仅包含我国历来对用途有严格管制的耕地,还包括林地——这是柴达木嘎查村民们用几十年时间花费劳力改造而成的。在改造过程中,村民们形成的对林地的理解和使用方式,被“花生禁令”几乎完全否认。这让村民们感到愤怒,也感觉不安。

林地何来

希伯花镇之名在蒙古语中意为“长满牛蒡草的坨子”,意指这里曾经是牛羊遍布的科尔沁草原。但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包括科左中旗在内的整个地区都面临着严重的荒漠化问题。土地沙化后,当地人把那些起伏的坨子称为坨召地、坨子地。他们是由沙土堆积而成的小型山丘,坡度高度都不大,但一坨接一坨地在大地延绵。“一到大风天的时候,大风一吹,你都能看到沙丘一坨坨地被吹得流动起来。”一名老农户回忆。

1978年,国家启动“三北防护林”工程。三北是西北、华北及东北的统称,这个横跨整个北方的防护林工程体系,集中涵盖了风沙危害和水土流失严重的区域。“三北防护林工程”被誉为世界上“最大的植树造林工程”,科尔沁沙地是造林重点。它横跨三省区、涉及面积7760万亩,科左中旗的希伯花镇也是这沙地环绕的一部分。

要种树,劳动力从哪里来?北京林业大学教授朱清科多年来深度参与“三北防护林”工程,主要研究水土保持和林业生态工程。他告诉本刊,在“三北防护林”前十年起步阶段,主要是靠发动农民群众,“最早是生产队,集体劳动记工分,从80年代包产到户以后就是每一户定种植的指标”。一些地方会把林地按照包产到户的方式分配给农民,允诺他们一定的使用权。国家林业和草原局在“三北”工程30周年之际刊文指出,工程一期上马不久,各地就结合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大力推行了承包造林、“谁造谁有,允许继承和转让”等政策,促进了造林生产责权利的结合,调动农民积极性。

柴达木嘎查村民们的林地也就是这么来的。整个科左中旗的造林自1980年后大力推开,在柴达木嘎查,要造林的面积有2万亩之多,相当于3万个篮球场、半个香港。这么大的工程,只有发动群众之力。那时候还是一个青年的李七英记得,政府提供了种植的杨树树苗,按网状格子规划了种植面积,将造林任务均分给村民,家家户户都被发动起来。在此之前,村里刚刚施行了包产到户,按土地的肥沃程度均分了一定耕地(俗称“口粮田”)和粮食,只能勉强管饱。造林被村民们视作增加土地种植面积的一种方式。在树木长得足够高之前,林间的土地可以用来种一些粮食作物,相当于多了一点“口粮田”。李七英记得,当时几乎所有村民都会利用林间土地来种植一些农作物,前后种过玉米、谷子、荞麦等。但这类林地可用于种植的时间不到10年。“等树长大了,遮阴了,下面的地就啥也干不了了。”李七英说。

柴达木嘎查的原村支书李七英为“禁种”之事烦恼

要在广袤起伏的沙地上造林并不容易。1999年后,通辽启动“5820”工程(5年时间在8个旗县造林20万亩),开始利用外部招商引资植树造林。2001年,北京商人许文丽来到这里,打算以每年承包3000亩、10万棵的速度,用10年时间造出3万亩的林地。但第一年,她的10万棵造林工程最后只存活了6万棵。许文丽告诉本刊,对于没有造林经验的人来说,前期投入是巨大的,在一片荒地上,水、电、浇水、除草,林间密度怎么排都是问题。2001年他们就投入了600万元,“那可是2001年的600万”。几年下来,一起招商过来的7家公司都放弃了。

在这种情况下,造林高度依赖于植树者的自驱力,而后者取决于林地能带来的直接收益。李七英说,起伏的坨子地需要人工平整。“现在都机械化了,但那时候要靠人力把地垫平”,否则沙地水流容易渗透汇聚到地势更低的地方。其次是开沟,人工要用铲子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道种树的沟来。有时候还没等到浇水,五六级风一刮,早上开的沟,下午就刮平了。村民们要趁着间隙种上树苗,树苗之间株距1米、行距6米,一亩地才种上100多棵。

树苗种完了,难题才刚刚开始。那时候科尔沁还有一定降雨,降水一来,沙地会很快长出一批嫩草与杨树争抢水分。农民们就要拿着锄头抓紧时间去铲镗抚育,将青草苗子挨着铲出来。“那时候没农药,全是一点点地刨出来。下一场雨就得铲,一年得铲个三四遍,一茬茬铲。”李七英说。浇水也必不可少。种树一年至少要浇三次水,夏天三伏天一次,立冬前一次,“就跟人穿大皮袄似的,一浇就冻不死”,开春后再浇水一次做“解冻”。在树苗幼林时期,一年五六次更是常态。

由于近年来降水减少,当地村民习惯打井用地下水灌溉

虽然繁琐辛苦,但在政府补贴和“多囤点地”的激励下,村民们的造林积极性很高。到2000年,柴达木嘎查2万多亩的造林工程分批次顺利完成,树木存活率普遍在85%以上。整个通辽也在这时候完成了生态的逆转。2003年,中科院沙漠化土地空间分布遥感监测显示,“三北防护林”工程实施以来,科尔沁沙地在通辽市范围内的沙漠化面积已减少了1200万亩,在全国四大沙地中,科尔沁沙地唯一出现了治理大于沙化的总体良性逆转。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4/0518/205594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