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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落香自在,人死灯不灭——妈妈的私人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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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给我染个发吧,我得漂漂亮亮地回去。鹤儒给她染了发,盘了她最喜欢的民国范儿发髻。我端详着我妈:这姑娘,真美。我妈就美美地比了个小云手。和年轻时比,她指腕之间已多出了许多皱褶,可依然曼妙生动,像是会说话。

我觉得自己能活到九十。她说。

她冷不丁也问:你说,我还能活几年?目光炯炯。

我总是躲避我妈的眼神,调侃着:怎么也得活二十年,也许三十年,抱上曾孙,你一百多岁了,修成老妖精了。

我妈勃然大怒:胡说什么,居然敢说我是老妖精。

这是我和妈之间欢乐的套路。我觉得很幸福,这种状态可以让我俩慢慢忘记伤痛,快乐将一直持续。直到现在我也不确定,在我的洗脑下,我妈是不是慢慢也就变得不那么确定,到最后,她真的相信这只是囊肿……她一向相信我。

也许不必分得那么清楚,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必须表现出开心、强大、体面。可我又自责地分析,是不是正因为她努力表现,她的心脏才承受了莫大压力,透支之下才忽然导致突发性心力衰竭。

这辆努力奔跑的老车,一脚油门终于还是没有轰上去。

她尽力了。

……

其实,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五.一节后的一个下午,我正在补觉,忽听到我妈大声呼唤我的乳名,“明明”,清晰得就像在耳边,还很急促,像遇到什么事。我猛地惊醒,哎的答应了一声翻身跳下床,可在屋里转了几圈,才发现根本没人。窗外阳光灿烂,小区安安静静,几乎没有人。可那声音分明是我妈,我听了几十年,不会搞错,那尾音很长还有个不经意的开口音,听上去像“明明哎……”

那时我妈还没离开这个世界。下午我心事忡忡赶去了昌平,想问她下午有没有什么事……想了想,终于还是没问。

6月27日,我去保定补拍镜头顺便瞻仰陆军军官学校。那天的天气极闷热,大家站在门口买冷饮喝,旁边手工一条街,有小摊在卖折扇,很漂亮,我心血来潮买了一把,红楼梦主题,林黛玉,妈必然喜欢这个。晚上我兴冲冲把扇子带回昌平,递给她,说“送你个礼物”。

妈手触电一般,不接,皱眉说:谁让你买扇子,扇子,散子,不吉利,我才不要和你散了呢。

天伦之乐,在西溪湿地一家民宿

妈已是第三次闹着回成都了。五月中旬,就是在我幻听到她大声喊我“明明”之后的几天,她忽然闹着要回成都,我劝她等我忙完这段一起回。她生气了,竟至于不理我。大家好说歹说才劝住。六月,我妈忽然又嚷着要回去,轮到我生气了,说大热天的没我陪着路上出点事咋办,再说刚交完房租,太浪费。我妈刚烈,噌地自己交了三个月房租,弄得我很尴尬。我俩冷战了好几天,才通过一场麻将和解。七月,我妈忽然宣布:已经订好了机票。我默默地,没拦她,那阵子我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琢磨并不能保证每天去昌平陪她,而且,她回成都跟老朋友玩一段时间,心情好,身体自然好。

我就问:哪天的机票。妈说:找瞿老师看了日子,7月13日。

我心头一惊:

1999年7月13日,星期五,我妈忽然倒下了,脑溢血,蛛网膜破裂。医生说最多三成活下来的可能。

2018年7月13日,星期五,我妈在省医院检查身体,医生悄悄告诉我,是乳腺癌,晚期,顶多活半年。

2021年7月13日……我看了一下手机,松口气,不是星期五。

我让珂仔陪奶奶回去。他说学校要求7月19日军训。我算着时间,说:19日肯定不赶趟了,13日奶奶就已经走了……忽然打住,深觉“奶奶已经走了”这句不妥,空气凝固中生生补了一句“奶奶已经回家了”。

我妈不经意盯了我一眼。心细如发。

想了很多理由改签了航班,出发前一天,阿姨一边支着麻将桌一边说:奶奶盼了好久的麻将了,走之前,陪她打最后一次麻将……

我忿忿地,假装没听到。

我妈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组照片。

妈最近腰腿疼得和以前不一样,觉都睡不安生的那种疼。之前托人寄了进口止痛片,稍好些,但这天麻将也只能打打停停,超过半小时就腰腿疼。这天妈手气出奇的好,不知为什么,我却心神大乱,忽然抓起手机,给妈使劲拍起来。

这几年时常把妈妈的照片发朋友圈,内心是想留个记录。我寻思万一哪天妈不在了,偶尔翻看,见她生动的模样,人就还活着呢。后来怕人说晒妈秀孝道,停了一段,但这天我忽然抑制不住,觉得此刻必须留点什么,必须。灰白的背景墙不好看,我就半蹲在椅子上换了好几个角度,心中有个念头,拍下来,快拍下来。

我很慌。

2018年查出妈患了癌症,每回给她拍照都闪过一个念头,什么时候给妈正式拍一张用作遗像的照片……每回又觉着这念头不吉利,妈怎么也得再活十年吧。一拖再拖,转瞬三年。

我蹲在椅子上慌慌张张拍的,正是我妈人生最后一组照片。四天后,我就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死亡直播。那天晚上,匆匆赶到我家的表弟书明用手机向北京的我即时通报整个过程:

明哥,现在,二娘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了,但心跳还在……

现在,她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但还有微弱的心跳……

现在,她呼吸和心跳,都已经停止了……

医生说:她已经完全没有生命体征了,送殡仪馆了。

整个直播过程如小刀剜心,一点一点地,悄悄地但毫不退让地剜割着,阴险、残忍、处心积虑,让我在期待、无助、绝望最终走向崩溃幻灭。如刽子手逼迫儿子亲眼面对母亲受刑。

我不知自己如何出生,却知道母亲如何死去。

很长时间我处于恍惚状态,不是痛,而是很空,有一次站在十字路口却忘了往何处回家,抽根了烟才回过神来。心理医生说,人类为了逃避痛点记忆,心理会出现巨大的空洞期。一周、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直到10月15日,农历九月初十。清晨,我把她葬在青城山的笔架山,黛云含雨,野径独明,当把紫檀红缎骨灰盒放进墓穴,当黑色大理石墓板砰的盖上,我才开始清晰补足我和我妈最后时光的一些镜头:

凌晨时分,我睡在客厅沙发上,迷迷糊糊的感觉身上一冷,一如即往地抱怨:妈,你这辈子为什么帮我盖被子总是先整个掀开来再盖,热气放跑,反倒更冷了。我妈愣了一会儿,默默地说:好的,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给你盖被子了……

这是我妈这辈子最后一次给我盖被子。

每念及此,胸口犹如重锤。

2016年,我和妈妈在泸沽湖

一切皆有预兆,我妈了如指掌。佛家讲《八识》,道家讲三魂七魄,人真有魂魄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妈大声喊我,其实是我妈舍不得我,派出某一魄预先通知我。只是我太蠢,没能及时明白。

还有她执意拒绝我送她扇子,执意要回成都,执意染了发,盘好发髻,是为了让人们看着她漂漂亮亮回家。她生命的最后几天,拒绝会客,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一支录音笔念念叨叨说了很多……

我妈常祈祷:菩萨,菩萨,保佑我走得洒脱一些,最好头一歪,再也醒不来了。我一直觉这话丧气,现在明白,她不想拖累孩子。年轻时的苦难让她更懂得要保持住尊严。十年前,她就在生日晚宴上正式通知:我走的时候,不想浑身插满管子,不想因化疗头发秃了,不想屎尿失禁被护士呵来呼去的,儿子,你得答应我,让妈走的体面。

她对死亡“三不原则”:不死在没尊严的医院,不死在漂泊的异乡,不为苟活几年死相难看。

我想,我妈做到了,她走的很有尊严。

这一切,源自于她一路来的时候,就很有尊严。

因此,我花了很长时间去回溯我妈的来历,她是我的根,自大的我其实对她一无所知。每个儿子都对母亲一无所知。没有什么比追寻一遍母亲的过往更为重要,没有什么写作比记录母亲一生更能表达无上尊重。她生于民国,长于抗战,挣扎于十年浩劫。她出身书香门第,曾在舞台上明眸善睐、挥动水袖,台下众人喝彩。一夜间她被打成黑五类,下放到街办工厂,搬粗大的钢筋,还被盐酸呛成了哑巴,送进了医院……她晚年时一度觉得世界有光明的迹象,可种种世事又令她失望,忽明忽暗,一阵大风,终于寂灭。

她是一段中国断代史的缩影,她,就是历史。

花落香自在,人死灯不灭。

我将书写关于母亲一生的传记,是为序。

我妈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责任编辑: 方寻  来源:新默存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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